恍惚之间,贾诩仿佛登上了一层看不见的楼,低头看见了丑陋的自己。
“陛下批评得是,臣的确失之偏颇了。”贾诩吁了一口气。“百姓本出乎万民,奈何自矜高洁。臣一意指责关东世家心怀偏见,排斥西凉士子,其实西凉士子又何尝没有偏见?五十步笑百步尔。”
刘协笑了。“朕苦思半月,先生一朝顿悟,不愧是凉州上士。”
贾诩躬身一拜。“陛下谬赞,臣不敢当。论世事人情,臣年近半百,或许能胜陛下一筹。论天地至道,臣不如陛下远矣。此乃天资所限,非人力可求。愿随陛下左右,常聆玉音。”
刘协伸手托住贾诩的手臂。“先生言重了。朕也是偶有所得,愿与先生共琢磨。”
贾诩顺势问道:“与壬寅之夜的天象有关?”
刘协摇摇头。“天意玄远,非朕所能臆测。”
贾诩很意外。“那陛下如何得之?”
刘协拈起一颗青豆放入口中,慢慢地嚼着。“凉州羌乱百年,平而复叛。关东黄巾生变,八州并起。说到底,都是百姓民不聊生,不得不反。百姓如此,朝廷又何尝不是?先生曾在宫中为郎,想必知道早在二三十年前,朝廷就捉襟见肘,不能足额发放郎官的薪俸。”
贾诩面色一黯,不由自主的叹了一口气。
天子此言,勾起了他的伤心事。
作为一个凉州士子,举孝廉为郎本是前途光明的好事。谁曾想,他在宫中为郎数年,不仅看不到一点升迁的希望,反倒因无法得到足额的薪俸,衣食窘迫,最后连治病都拿不出钱,只好弃官返乡。
相比之下,那些才智远不如他的关东士子,却可以依靠家族的资助,不仅活得很滋润,还可以呼朋唤友,日夜宴饮。升迁外放时,他们也常常能得到超擢的机会,令人艳羡。
“百姓没钱,朝廷也没钱,钱去哪儿了?”刘协又拈了一颗青豆。“都说先帝奢侈,建万金堂,卖官鬻爵,可那些钱用在何处,他们真不知道吗?退而言之,万金堂所积累的钱财,真比世家积累的资产丰厚?”
刘协咧嘴一笑,意味深长地看着贾诩。“先生在董卓军中,应该知道是董卓从宫中劫掠所得多,还是从洛阳世家劫掠所得多吧?”
贾诩尴尬地咳嗽了两声。“依陛下此言,是欲借万民之力,抑百姓之强?”
刘协摇摇头。“不是借力,而是行道。力有时而穷,唯道无有尽时。当年夫子有教无类,使王官之学惠及天子士子。高皇帝废世卿世禄,使布衣可登卿相。朕欲更进一步,使万民共沐王道,天下大同。如此,方能根深本固,太平万年。”
刘协举起杯,向贾诩示意。“若能如愿,凉州何患不安?”
贾诩倒深一口冷气,痴痴地盯着天子。
他知道天子志向远大,但他没想到天子的志向会如此远大。
中兴大汉算什么,天子这是要行王道于天下,像夫子、高皇帝一般,建圣人功业。
猛一听,会觉得这是狂妄。
细一想,才发现这才是真正的大道,也是夫子造福后世的真正功德所在。
夫子让普通士子有机会学习礼仪。
高皇帝让布衣可以为卿相。
天子要让万民共沐王道,天下大同,实现真正的太平。
若人人得温饱,能读书,少有所养,老有所依,太平何愁不至?
由王公而百姓,由百姓而万民,这不就是太史公汲汲以求的古今之变?
古往今来,读书人千千万,又有谁能看出这一点,又身体力行,向道而行?
太史公云:五百年有圣人出,其唯陛下乎?
刘协心中忐忑,脸上却不露声色,笑容满面地看着贾诩。“先生,可共饮一杯无?”
贾诩回过神来,有些慌乱的举起酒杯